《睡觉大师》书评:像智者一样思考,像顽童一样写作

(刊于 2011 年 8 月 14 日《上海书评》)

  一位名叫默克多的发明爱好者致力于研制一种“能溶解一切事物的万能溶剂”,他的想法遭到了爱迪生的嘲笑(“你打算用什么来装这种万能溶液呢?”),但默克多并未因此气馁,他知道,“只要在一个容器未被溶解之前及时把溶剂装入另一个容器就可以了”。事实上,这种万能溶剂已被秘密研制出来,当默克多在他的实验室里试验这种溶剂时,他依稀看到被溶解的物质在烧杯里化作一座城市。这座城市名叫LTQO,而“我”就住在这座城市之中……

  以上这个故事出自一篇题为《万能溶剂》的小说,收集在青年作家朱岳的最新小说集《睡觉大师》中。和这个故事一样,此书收集的近三十篇短篇小说大多流露着一种精灵古怪的气质。这本小说集就像一锅由志异、思辨、荒诞、戏仿、后现代混搭等多种配料一起熬制而成的怪汤,其味道之新鲜独特令人难忘,而在品尝之后,我们不禁会对厨师心生好奇——这家伙一定既聪明睿智,又狡黠顽皮。

  《睡觉大师》中的小说大多篇幅短小,文字呈极简风格,虽然未必“好懂”,却都十分好读。其中有几篇是作者杜撰的伪历史文献或伪回忆录:《关于费耐生平的摘录》的主人公是一位热衷于搞无用的发明、为桌子写传记、蒙起双眼去各地旅行的怪人兼“科学白痴”;《符号》虚构了希特勒死前的一段怪异经历;《睡觉大师》貌似一篇人物传记,列举了几位能在各种极端环境下安然入睡的“大师”的生平事迹。另有几篇小说近似于童话或神话:一个国王为了决定王位的继承权,派三个儿子去异国旅行,看谁能带回最令他满意的礼物;一只名叫格里耶的狗熊梦见了肥胖的羊羔和戴紫色帽子的猎人。《小弥太的枪术》和《敬香哀势守》是两篇日本味十足的武士故事。《Aoz盒子》则像一部简短的词典,为作者虚构的二十六个单词做了详细注解。书中还有几篇小说几乎把“荒诞”推向了极致:“我可怜的女朋友”因病被切除十指后,医生给她安上了十根面条;在《诗人与侦探》中,侦探发现出租汽车司机是一只西瓜伪装的。

  《睡觉大师》是朱岳的第二本小说集。在作者第一本文集《蒙着眼睛的旅行者》的腰封上,读者可以看到“中国的博尔赫斯!”这样的推荐语(对此朱岳称:“我去取样书,一眼看到,险些钻入桌子下面。”)。事实上,我们不难发现,朱岳的很多小说确实带有强烈的博尔赫斯(还有一些卡夫卡)的味道。“幻想”是博尔赫斯小说最重要的关键词之一,而在想象力方面,朱岳无疑是一位高手,大概用“惊人”二字形容也并不为过。他在小说里描述了各种稀奇古怪的发明、志趣诡异的怪人、子虚乌有的历史事件,而这些令人兴趣盎然的杜撰和想象常常又被涂抹上一层幽默色彩,其效果十分有趣。例如,一篇小说提到一位发明家研制出一部时间机器,但它“只能前往未来,无法回归过去”,所以又称“正向时间机器”,而这台机器的另一特点是:“它到达未来所需要的时间恰好等于未来本身到来所需要的时间。这就是说,这台时间机器前往10分钟后的未来所需要的时间只能是10分钟”。

  朱岳笔下的故事有相当一部分发生在外国,出场人物的名字也是作者杜撰的外国人名,这些小说乍看上去很可能会让读者误以为是一篇翻译小说。选择这种写法其实带有一定的风险,不但弄不好会“露怯”,而且很容易被人扣上“闭门造车”甚至“山寨”的帽子。然而我并不认为这种做法会削弱朱岳小说的价值。当我们阅读博尔赫斯那些迷人的、充满神秘感的小说时,作为一名中国读者,我们不难发觉,距离感和“异国情调”增添了那些小说的魅力。但读者未必知道,博尔赫斯的小说即使是在其本国读者眼中也充满异国情调,而这种距离感正是博尔赫斯努力追求的效果之一。巴尔加斯·略萨对此有过如下的观察:“异国情调是博尔赫斯小说的一种必不可少的要素:事情总是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因为远距离使得时间和空间更加美妙、生动……异国情调是一个不在犯罪现场的借口,为的是经过读者同意——起码是趁读者不注意——以快速和难以察觉的方式逃离现实世界,向着那个非现实性跑去。”朱岳笔下大部分小说的背景正是“非现实的世界”,因而这种通过制造异国情调而“逃离现实”的方式自然是一种合理的选择。关键问题是,能否成功地调制出这种情调取决于作者的技术水平。在我看来,朱岳采用了博尔赫斯惯用的手法——叙事时使用最言简意赅的词语和句子,将小说伪装成笔记、文献、新闻或其他文风冷静的文体,一方面赋予叙事某种简洁抽象之美,为想象的产物披上了某种真实的外衣,另一方面又回避了描摹细节的必要,避免了因笔触过细反而“失真”的负面效应,其效果相当不错。需要指出的是,在某些小说中(如《记忆三部曲》和《工作场》),朱岳并没有试图将故事背景拉远,这些小说更为贴近现实,而在小说《四十书店》(同样发生于接近现实的背景)中,作者一反常态地使用了大量的口语式对话,在我看来,以上三篇小说因为少了距离感,它们的魅力也因而打了折扣。

  假如一位有天赋的作者止步于猎奇、炫技、为荒诞而荒诞,只要他 /她在这几方面确实技艺高超、独具一格,那么我们也没有理由贬低他 /她的价值,我们只是会暗自感觉可惜,并在读多了这些东西之后不自觉地感到某种倦怠。以朱岳这种写小说的方式,他和他的小说很容易(也很容易被误读为)停留在这个层次。然而值得庆幸的是,朱岳走得更远,他的小说并没有让人感觉轻飘单薄。他的“志异”小说叙事口气沉稳,察觉不到丝毫的自鸣得意和炫耀之态;他的荒诞作品往往笼罩着一层悲剧色彩,其搞笑效应来源于幽默而非滑稽;他塑造的人物往往是遭人耻笑的怪人、处境卑微的小人物、性格敏感的弱者。我隐约感觉,那些看似机智顽皮的小说背后隐藏着一位敏感内向、时常因思考过度而陷入焦虑之中的作者。《小弥太的枪术》这篇小说大概正是作者本人因试图在写作上另辟新径而陷入困境的写照:刀术一流的武士小弥太(一位“有些古怪的武痴”)决定放弃让他扬名的刀,转而研习枪术。他的妻子、朋友、对手对他的“转型”都不看好,但他还是意志坚决地埋葬了他熟悉的兵刃,在深深的焦虑中手持他并不擅长的武器走向了决斗的战场……

  对朱岳的作品,评论者喜欢使用“智性小说”这样的字眼。所谓“智性”的小说,应该就是卡尔维诺提到的那种关注于“一个由智力建构和管辖的世界”的作品——“二十世纪文学主流是在语言中、在所叙述的事件的肌理中、在对潜意识的探索中向我们提供与生存的混乱对等的东西。但是,二十世纪文学还有另一个倾向,必须承认它是一种少数人的倾向……提倡以精神秩序战胜世界的混乱。”朱岳本人是一位哲学爱好者(“他狡黠而敏锐的哲学天赋在友人和专业圈中已获公认”——友人语),但读者不宜把朱岳的小说当作对某些哲学概念的诠释或图解。我更愿意认为,哲学背景对写小说的朱岳来说,最重要的贡献并不是为他的小说提供了内容和主题,而是赋予他的小说一种闪烁着灵性和智慧光芒(还有一些狡黠)的独特气质。

  这种气质在当下国内文坛十分罕见。我们的“严肃文学”领域消沉而无趣,充斥着学生作业式的缺乏真正热情、缺乏技术训练、缺乏个性和创新的小说。我们似乎已经忘记:小说,可以有不同的功效、千百种面孔;小说,也可以是一种让作者写得无拘无束、尽兴畅快,让读者读得大呼好玩、充满乐趣的东西。在这种大环境下,像朱岳这样写作的作者实属奇才异类,显得非常可爱而且非常可贵。

评论: 1

1.
酸菜
2011-09-19 22:10
断断续续,算是看完了。更喜欢《睡觉大师》这一章节往后的片断,所以猜想,这书的名字其实并不是为了让人们在睡前去读一小段,而是挑选了最经典的小标题,来引领读者,“一直读一直读……呵呵,终于读到了!”那一刻,有种特别愉悦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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