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的腔调

晚上在家里翻书,读到张大春《小说稗类》中一篇关于“小说的腔调谱”的文章,觉得很有意思。

张大春举了台湾作家司马中原的例子。大概意思是,司马中原的文风素以豪迈、雄健著称,可是偶尔也喜欢故意换一换腔调,玩一玩儿凄楚、婉约、酸酸的风格,于是就有下面这段文字(选自《绿杨柳》):

你不信么? 愁情真的那样在我心里生长着,我能用长在心头的那只灵目看见它,看见它,像一株生长在园角上的花,在冷黯的苔色映照中,生出一片叶又一片叶,开出一朵花又一朵花来。梦意的迷离中却有无比清晰的透视,一片叶的脉络,一朵花的容颜,都那么星星闪闪地亮着……

然而,司马中原最终“还是会憋不住的”,于是写着写着就露出了原型:

你懂得烟在云里写的字么? 那些袅袅的奇异的篆文?那该是无风的承平日子里的故事。而火车上的浓烟从不写那样的故事,它们轰隆隆地劈破荒辽,那迎向长风的烟柱,是青年们滚滚不歇的怒吼,几个人唱着,几个人和应着,更多人唱着,更多人和应着,卷成一股悲沉沉的、愤怒的狂潮,溢出车厢,和天地相连……

这段描写旷野中奔驰的火车的文字真是和上面那段风格截然不同啊。

由此我联想起一些我读过的作家在文字腔调上的变化。举个例子,余华。我当初喜欢余华是因为他在八十年代写的那些“先锋小说”。记得那个时期还有苏童、格非、孙甘露等作家——他们当时都喜欢使用一种有人可能会觉得过分修饰的、充满翻译小说腔调的文字风格。例如下面这段选自余华的《往事与刑罚》的文字:

一九九○年的某个夏日之夜,陌生人在他潮湿的寓所拆阅了一份来历不明的电报。然后,陌生人陷入了沉思的重围。电文只有“速回”两字,没有发报人住址姓名。陌生人重温了几十年如烟般往事之后,在错综复杂呈现的千万条道路中,向其中一条露出了一丝微笑。翌日清晨,陌生人漆黑的影子开始滑上了这条蚯蚓般的道路。显而易见,在陌生人如道路般错综复杂的往事里,有一桩像头发那么细微的经历已经格外清晰了。一九六五年三月五日,这排列得十分简单的数字所喻示的内涵,现在决定着陌生人的方向。事实上,陌生人在昨夜唤醒这遥远的记忆时,并没有成功地排除另外几桩旧事的干扰。由于那时候他远离明亮的镜子,故而没有发现自己破译了电文后的微笑是含混不清的……

必须承认,我十分喜欢这种文字风格。虽然你可能会说它有些做作,但你不觉得这些文字充满节奏感、句子充满张力,读起来有一种特殊的美感么?这种水平的文字我喜欢一遍一遍地反复读。我坚信能写出这种文字的作家功力绝对不低。

余华好像从《活着》开始就转型了,不再使用这种腔调,直至《兄弟》,文字风格大不相同。以下是从《兄弟》里随便摘出来的一段: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正在家中睡觉,正在梦见李兰回家后的喜悦情景。他们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们兴高采烈,虽然宋凡平说要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到家,可是两个孩子等不及了,他们中午就走向了车站,他们要在那里等待宋凡平和李兰乘坐的汽车驶进车站。两个孩子走出家门以后,学着宋凡平的神气模样,把左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让右手甩着,努力让自己走出电影里英雄人物的气派来,他们故意走得摇摇晃晃,走出了电影里汉奸特务的模样。

显然这段文字更加趋于白描风格,复合句、长句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句式简单、文字朴实的短句子。当我读这段文字的时候,我觉得它没有什么个性、不精彩、甚至接近“简陋”。我并不是说白描风格就不好,那些精彩的中国古典小说大多数也是短句、白描,但都有特殊的韵味。由此是否可见:再好的作家,也有自己的弱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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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5

1.
复制对的
2008-05-22 11:34
由此是否可见:再好的作家,也有自己的弱项?

我觉得是再好的作家也有犯懒和玩累的时候.
2.
夕凉
2008-05-23 14:30
可不是嘛
当年读那些韵律跳跃,绮丽抽象的文字,有着超越现实奔赴梦境的动感,是多么令人陶醉啊
也许是时代的造物
也许是心智和年龄的成果
或者是读者
也在度过生命的一段段

3.
rocksea
2008-05-23 23:39
找到自己的文体和说话的方式是真的很难啊,自己印象深的,一个是贾平凹,一个是林少华的村上,一个是傅雷的罗曼罗兰
4.
isabelle
2008-07-26 22:20
是挺有张力的,也有节奏的美感,但就是感觉像"做"出来的句子,前后来回肯定疯狂修改...
是不是阅读口感也需要配合所谓时代性,为什么以前觉得这种好,现在读起来却有些做作了呢
困惑..
许知远也有股悠远的叙事腔....嘿嘿
5.
听见涛声
2009-12-19 21:42
偶尔闯进主人的空间,我很喜欢你的评论,客观公正,又有丰富的个人思考。不知您读过李敖写的东西吗,很希望看到对此的评论。
博主回复:
没怎么读过,所以不好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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